常昊：人工智能很强大，但无法取代“手谈”
中国围棋协会主席畅谈围棋竞争格局和未来发展
2023年7月22日，中国围棋代表人物、世界冠军常昊当选为新一届中国围棋协会主席。上任8个月，他有怎样的感受？如何看待当下中韩围棋对抗的格局？柯洁和战鹰成为网络“顶流”，他是否支持？人工智能对围棋发展的利与弊，他又是如何解读的？近来，借着常昊来到广州出席广东省围棋协会换届选举大会的契机，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，听他畅谈对“黑白世界”的深入见解。
中韩围棋争霸格局还将延续
去年7月，常昊在就职时表示：“作为一名职业棋手，围棋已经融入我的血脉和生命，可以说给予了我一切，现在是我用全部力量回报围棋的时候了”。从职业棋手、世界冠军到中国围棋的管理者，身份转换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，常昊马不停蹄，为围甲联赛、应氏杯、农心杯、春兰杯、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等大赛奔走，还在国际围棋联盟理事会议中当选为轮值主席。
常昊坦言，角色的转变对自己来说是一大挑战：“之前，我是从小学棋，然后进国家少年队、进国家队，一直是在竞技围棋方面为国争光，平时努力训练、比赛，都是以单纯的棋手身份出现。去年当选为中国围棋协会主席之后，虽然我还是从事着围棋的事业，但对我来说有一个适应和学习的过程。”常昊表示，这半年，特别感谢社会各界和协会很多同事的支持，自己得以慢慢进入到中国围棋协会主席这一新的角色之中。
常昊透露，接下来，比赛环境建设、棋手形象建设、赛事体系建设等基础性工作，将成为自己工作的重点，而“抢救性挖掘”棋手数据和改革创新赛事传播手段，也是他急于想做的。
2005年的应氏杯决赛，常昊力挫韩国名将崔哲瀚，夺得自己的首个世界冠军。这是一次极具风向标意义的加冕，从此，中国围棋开始了全面和韩国围棋分庭抗礼的时代。
谈到当下世界围棋的竞争格局，常昊直言不讳地表示，目前仍然将是中韩争霸的格局：“单纯从竞技围棋的角度来说，日本有一些落伍了。毕竟他们上一次拿世界冠军，快要追溯到20年前了。近20年主要还是中韩之间的竞争。”
常昊认为，现阶段，中国优秀职业棋手从人数、阵容的厚度来说占据着上风，“这从我们的联赛中韩国外援成绩的逐年下降，以及世界大赛前八名的数量分布等数据中可以看出。”在去年的“梦百合”杯世界围棋公开赛上，中国棋手包揽八强，创造了历史。
“但是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，韩国在各个时代都会涌现出一些非常优秀的棋手。最早的曹薰铉老师，后来的李昌镐、李世石，到现在的申真谞。尤其是今年2月的农心杯上，申真谞可以说是靠一己之力，在半决赛三名中国棋手的包夹中突围夺冠。而之前李昌镐在农心杯也有多次连胜的纪录。”常昊说道。
常昊特别提到，在女子围棋方面，韩国正在大步赶上甚至完成赶超。“中国女子围棋曾经一枝独秀，占据着很长时间的霸主地位，但近些年来，韩国女子围棋的整体实力正在逐渐超越中国。尤其是在顶尖棋手方面，有崔精、吴侑珍，还有年轻的金恩持，都已经成为我们的劲敌。当然我们的年轻的女棋手也在进步。”
“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项目，相信中韩争霸的竞技围棋格局，还会持续一段时间。”常昊表示，希望中国“00后”的年轻棋手更多涌现出能够一锤定音的顶尖选手，扛起中国围棋的大旗。
广东围棋正在高速发展
常昊用“筑厚势”来形容对进一步提高围棋全民普及力度的重视，他认为，广东围棋在这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：“广东是中国围棋的大省，爱好者非常多，学棋的青少年也很多。我看到的一份调研报告显示，广东目前有多达600多万围棋爱好者，这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。”
不久前结束的2023围棋甲级联赛上，深圳龙华首度夺得该项赛事的总冠军，这也是广东省的第一座围甲联赛桂冠，常昊表示：“深圳龙华队的夺冠令人欣喜，也是多年努力水到渠成的结果”。常昊特别提到了深圳的办赛效率：“深圳举办了非常多的围棋比赛，而且有所创新。例如大棋士赛就是一项面向全体职业棋手开放的杯赛，还在提升比赛节奏、决出冠军的方式等方面做出了创新型调整。比赛还为每一位参赛者颁发了参赛荣誉证书，这也是中国各大比赛的首创，体现了‘深圳情怀’。”
常昊希望，广东围棋未来为中国围棋做出更大的贡献：“广东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前沿，如今在大湾区的区域性合作交流方面，围棋的推广交流还有很大的想象空间，我期待依托粤港澳大湾区发展契机，充分发挥广东区位、经济和人文优势，积极开拓围棋文化走出去，展现中华文化软实力。”
当“网红”和竞技围棋并不冲突
在互联网上，中国围棋的人气居高不下，“八冠王”柯洁和职业女棋手战鹰等不少棋手破圈成了“顶流”，拥有大批拥趸，经常登上热搜榜前列。
对于柯洁和战鹰，常昊有不同的期待。
战鹰诠释了一个不平凡的“凡人故事”——她曾经屡败屡战，历经八年才定段成功；在围甲联赛曾经遭遇2胜16负的尴尬成绩，还曾经被网友怂恿看关于自己的负面评论而泪洒当场，但她担任UP主讲解围棋时的亲和力和幽默，也让她成为万千普通人走近围棋的一道桥梁，还获选为B站百大UP主，并高票当选去年的“虎扑女神”。常昊表示：“战鹰的出圈是有点戏剧化，但我们都很开心。我希望有更多的中国棋手能被外界所认识。”
对于柯洁，常昊则提出了更高的期待：“现在网络非常发达，和我们那个年代都不太一样。对于柯洁，其实我不是太喜欢用‘网红’这样一个词去形容他，因为我希望他的定位不是仅仅作为网红。网红可以有很多，但作为中国围棋的世界冠军、领军人物，只有一个人或者少数人。所以我希望他还是能更多地投入到本职工作，继续保持对比赛、对荣誉的渴望。”
常昊表示，当“网红”和竞技围棋两者其实并不冲突，完全可以协调好。“棋手也可以通过网络让更多人来了解围棋，了解棋手的个性、他们的思想，通过网络平台，他们可以传播围棋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带来的正能量。我很鼓励传播的多样性，自媒体只要合法合规，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事情。”
自媒体成了“流量担当”，但常昊对于传统媒体仍有着特别的情结。“传统媒体对于中国围棋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。我记得我小的时候，因为我是上海人，每天都看新民晚报。当时的很多围棋大赛如中日围棋擂台赛，都是通过报纸传到千家万户。一份晚报，不仅是传递信息的载体，也是一种生活方式、大家交流的一种纽带。如今传统媒体也在转型，不管新闻的传播方式和人们阅读、获取信息的方式如何转变，我相信传统媒体的传播力量永远是中国围棋发展不可或缺的。”
人工智能无法取代“手谈”
2015年至2016年，韩国棋手李世石与谷歌围棋人工智能程序AlphaGo进行人机大战，以1比4败北，成为首位被人工智能击败的人类围棋世界冠军；2017年，中国棋手柯洁在和进一步进化的AlphaGo的对抗中以0比3完败，推枰认输的时刻柯洁摘下眼镜拭泪的场面令世人惊叹：围棋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。
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在这两年获得了突破式的发展，而AlphaGo在前些年“攻克”围棋的过程中，对于激发人工智能进步特别是在促进机器的深度学习方面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，可以说，围棋在一定程度上肇始了人工智能的爆发。而如今，人工智能也反过来，深刻改变了人类的围棋世界。
在常昊看来，人工智能的确给如今的棋手带来了颠覆性的体验：“从AlphaGo击败李世石和柯洁开始，人工智能的围棋就已经进入了大家的视线。尤其是2018年，深度学习的技术开源之后，利用人工智能训练已经是每一个职业棋手必备的。这个过程颠覆了很多大家对围棋的认识。尤其是我，我小的时候学习的下法，很多都已经被人工智能给颠覆了。”
在承认人工智能“威力”的同时，常昊并不认为科技会让围棋失去魅力。“我觉得围棋的本质并没有变化。其实我们人类一直也在探索围棋的奥妙，围棋太难了，可以说，即便我们的高手也只是懂一点点。所以我也很希望人工智能这样一种科技的力量，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探索围棋的奥妙，把围棋更深层的魅力展现出来。”
常昊表示，从推广普及的角度来说，人工智能可以让围棋爱好者乃至入门者更直接地获得帮助。“因为人工智能可以根据棋局的每一步进展，实时地给出胜率数据的变化，这可以帮助爱好者更准确地理解局面。以前很多时候，棋局的变化是很模糊的，别说爱好者了，就连职业棋手都未必能准确迅速地看出，即便经过分析得出了结论，也未必准确。人工智能的普及，大大降低了这个门槛。”
人工智能会不会给围棋带来负面影响？常昊对此也不讳言：“比如，我们过去开局有非常丰富、风格各异的流派，比如有武宫正树的宇宙流，有聂老（聂卫平）的大局观流等等，但是人工智能出来以后，大家的布局就在它的引导之下变得单一了。因为不按照人工智能给出的建议下，就很容易被人工智能给出的应对方法从一开局就压制住。”
职业围棋的机会成本较高，为了成为职业棋手，“围棋少年”往往需要在学业和前往道场深造之间“二选一”。如今，把人工智能当成“私教”，进行“自我训练”，能不能帮助“围棋少年”找到一条不经过道场也能成为职业棋手的路径？对此，常昊也给出了自己的解读。
“人工智能的确提供了更多的训练方式的选择。比如，在我小的时候，光靠一个人自己训练是很难快速提高的，但是有了人工智能之后，只通过自己的努力，也可能可以达到一个在以前的技术条件下很难达到的高水平。但是，如果要继续往上走，乃至成为顶级棋手，还是需要人与人之间的磨炼和碰撞。”常昊说。
“我觉得，训练的过程不只是获取一个‘这步棋应该怎么下’的正确答案，它更多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交流。围棋嘛，我们叫它‘手谈’，它需要有对手来制造碰撞。通过这种碰撞，我们才可以更好地提高自己。”常昊透露，在亚运会和一些国际大赛期间，中国棋手往往会集中在一起讨论，“为什么要大家一起来探讨呢？因为即便人工智能给出了胜率，给出了‘这一步应该下在哪儿收益最大’，我们仍然需要知道这一手‘为什么应该下在这里’，它背后的逻辑是什么？这些还是需要人类去分析而不应该照单全收。”
如今，无论是围棋运动的发展，还是中国围棋的发展，都站上了一个新的节点。常昊接过了“接力棒”，这位职业生涯中以稳健持重、韧劲十足的棋风著称的“三冠王”，已经布出了一个出色的新开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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