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岭南文史】文学大师秦牧:花街十里一城春 幻成百万赏花人
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孙磊 通讯员 任海虹
“看着繁花锦绣,赏着姹紫嫣红,想起这种一日之间广州忽然变成了一座‘花城’,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深夜赏花的情景,真是感到美妙。”秦牧先生的散文名篇《花城》,让广州“花城”的雅称广为人知;花城的花,也成为萦绕作家之生活与写作的底色。
秦牧是中国当代蜚声海内外的杰出作家,尤以散文创作著称,和杨朔一道被誉为中国散文界的“南秦北杨”。他的文学世界亦如同“花城”的植被一般繁茂。在半个多世纪的文学创作中,他除了散文,还涉及小说、诗歌、儿童文学和文学理论等诸多领域,被人喻为“一棵繁花树”。
从广州的东山口到华侨新村,秦牧先生在广州居住多年,写就诸多家喻户晓的名作:《花城》《艺海拾贝》《土地》……其人其作,美学品格无不洇染着独特的岭南印记,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广东文学,成为岭南文坛的一座丰碑。
农历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,广州花市的氛围也越来越浓。2024年是秦牧先生诞辰105周年,除了阅读他留下的文字,我们还可以在花城看花,到花市迎春,感受一份不曾远去的文学魅力。
写花也爱花
“花落花开无间断,春来春去不相关。”冬日的广州,正如秦牧笔下所写,依旧繁花似锦。
穿过东山口静谧的小巷,行至启明二马路,一座两层红砖曲尺形建筑跃入眼帘,庭院里的两棵桂花树散发着幽香,大门左侧外墙上悬挂的铭牌“广州市历史建筑:秦牧旧居”。不时有路人在此停留驻足,“秦牧?是特别有名的那位散文大家吗?”
是的,1950年秦牧一家搬至此处,一住就是16年。1961年,他的经典名作《花城》正是在这里写就的。这篇文章以活泼、生动的笔触描绘了花香四溢、笑语声喧的南国年宵花市。起初,秦牧将该篇文章命名为《年宵花市》,后来在夫人紫风的建议下,改为《花城》。
曾日华是紫风的姨甥,也是与秦牧夫妇走得最近的后辈,他童年的很多时光就在东山口这座小楼里度过。曾日华回忆,1961年2月,秦牧在家写完《花城》,踌躇作品名字,紫风就问“‘花城’如何”,他满心欢喜地采纳了这个建议。
秦牧写花,也爱花。在曾日华的记忆里,秦牧旧居的阳台上,培植了各种花花草草。后来他家搬到华侨新村,秦牧还把自己心爱的鹤顶兰的种子也带过去了。在《花城》一文中重笔所写的“吊钟”,也曾出现在秦牧旧居的客厅里。
秦牧还喜欢逛花市。“十一年来我养成了一个癖好,每年都要到花市去挤一挤。”广州的花市,是秦牧创作用之不竭的源泉,只要写到花市,他的作品就流光溢彩,生机勃勃。
从《花城》到《花市徜徉录》,再到《花街十里一城春》,秦牧在文中书写百花争艳之奇景时,也顺带介绍各类花卉的性格、产地及生活史,更将百花与人民生活联系起来,讲述了各地的插花习俗、特色花卉。
“香街十里一城春,笑语喧声入彩门。疑是层峦采蜜使,幻成百万赏花人。”他逛迎春花市时写下的名篇《花街十里一城春》,将“行花街”这一传统岭南年俗写进了文学史,更写进全国人民的心里。如今,迎春花市扩展到广州各区,行花街民俗影响愈盛,广及珠三角地区各城市及港澳地区,也辐射到美国、法国、新加坡、新西兰等地。
2021年6月10日,越秀区申报的春节(行花街)民俗正式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,“广州过年,花城看花”也因此成为一张闪亮的城市名片。
文坛一丰碑
秦牧写广州的花,并不是只写花,是透过花去回望岭南传统年俗历史,同时观照当下,抒发新社会市井生活的温馨。这也是秦牧文学创作的一大特点:言近旨远,哲理性强,在构思上将历史与现实相勾连。
“秦牧作为专业作家的时间并不多,他总是一边忙碌地工作,一边‘偷闲’地写作。”据曾日华介绍,秦牧刚住进东山口时才31岁,一直住到47岁,正是一生中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,《花城》《艺海拾贝》《黄金海岸》《愤怒的海》等经典作品都诞生于此。
“秦牧生前出版了61种文学作品,约五百万字。”半个世纪以来,秦牧孜孜不倦地在这片文学沃土上勤奋耕耘,把个人的文学创作与中国社会的发展紧密地结合在一起,发表和出版了大批散文、小说、戏剧、诗歌等作品和文学论著,深得海内外读者的喜爱。
广东教育出版社原社长、散文家卢锡铭表示,秦牧的散文以我手写我心,娓娓道来,抒真性写实感,充满人间烟火味,在20世纪60年代的散文复兴浪潮中成就突出,影响深远。他是中国散文创作一面历史性的旗帜,也是岭南文坛一座绕不过的丰碑。
为了加强对秦牧文学创作的研究,1995年9月,广东秦牧创作研究会成立,由紫风女士担任会长。当年12月,羊城晚报和秦牧创作研究会联合主办了成立大会,成为文坛一大盛事,为秦牧创作研究打下坚实基础。
据广东省作协党组书记、专职副主席张培忠介绍,2011年4月紫风去世后,研究会一度处于停滞状态,为了擦亮这个来之不易的“金字招牌”,2020年省作协牵头举行了广东秦牧创作研究会第二届会员大会,经投票产生新一届研究会领导班子,正式恢复运作。
张培忠告诉记者,目前,广州还缺少一个纪念、彰显秦牧文学精神的场所,“秦牧先生在广州的旧居应该保护好、利用好,我们可以把他的创作成就、生平事迹整理出来,在旧居做成常规展陈,向公众开放,成为一个街区、一座城市的文化景点和地标。”
记者在走访中发现,上面提到的两处秦牧旧居建筑都整体保存下来,特别是启明二马路的秦牧旧居是一栋独栋小洋楼,已于2014年挂牌,被认定为广州市历史建筑,引人瞩目。华侨新村里的那一处随着2020年颁布的《华侨新村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利用规划》,也被纳入保护范围。
报人品格在
秦牧是一位作家,也是报人。新中国成立前,他就长期服务于进步报刊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秦牧两度出任《羊城晚报》副总编辑,曾主管两大知名副刊《花地》《晚会》。办报的工作,不仅锻炼了秦牧对文字的感知力,更催发了他的创作热情。
新中国传媒界历来“北有孙犁,南有秦牧”的说法,意指这二位先生既是著名的报刊编辑家、又是著名的作家,可以说,报纸在一定程度上借助他们的创作而扬名,他们的办报理念和人文风骨,也支撑起了报业副刊的地位。
秦牧曾在《文学生涯回忆录》中慨叹:“写文章,副刊更是包罗万象,宇宙之大,苍蝇之微,无所不包,大千世界的诸般事物,都可以汇诸笔端。”这种理念贯穿其文学创作始终,他的散文题材广泛、谈古论今,显示出深厚的生活和知识根底。
“知识性,是秦牧散文的一大特点。”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、中山大学教授林岗是广东秦牧创作研究会的现任会长。他认为,阅读秦牧的作品可以获得很多实实在在的知识,而不只停留于抒情或者沉思,更为重要的是,他能将知识性与趣味性融为一体,亲切可读。在林岗看来,“亲切”是秦牧有别于同时代其他散文作家的显著特色,“这种亲切源自他对自己生活的土地有一种不同凡响的关心和热情。”林岗表示,秦牧不会从一个很高的概念出发来写,而是从身边的事情、日常的生活场景切入,向读者娓娓道来一处景观、一家物什背后的历史,从中倾注他的思考和观察,是文学学习的范本。
秦牧当时所供职的羊城晚报,以“移风易俗、指导生活”“寓共产主义于谈天说地”为理念,而寓思想于闲话趣谈之中,也是秦牧“言志”散文最为突出的特征。文艺随笔集《艺海拾贝》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。
1961年,《艺海拾贝》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,首印10万册,以后又不断再版,累计印数达60多万册。该书采用散文随笔来写文艺评论,探索文学的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,是秦牧的一个创举。在那精神产品匮乏的年代,这本书以其清新的语言、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幽默与机智,倾倒了无数读者,成为数代文学青年的“必读书”。
南粤寄追思
除了岭南的花,秦牧的创作也离不开南国的海。
华侨归来的秦牧,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,怀着对祖国的满腔热爱,用自己的创作记录时代的变迁。
秦牧少有的长篇小说《愤怒的海》和中篇小说《黄金海岸》都与海洋、与华侨题材相关。《愤怒的海》以鸦片战争之后的广州地区为时代及地域背景,书写了清末民初的海外华工历史,是秦牧历史小说中唯一的长篇。1962年,小说的开头部分曾在《羊城晚报》上连载,并先后被香港的报纸和海外一些国家的华侨报纸转载,反响颇佳。
1982年5月18日,广东作家郭小东曾前往秦牧位于华侨新村的居所拜访,他印象里的秦牧夫妇特别热情好客,还挽留他们一起吃晚饭。席间谈到秦牧的小说,特别是《愤怒的海》。秦牧兴致勃发地说:“这是我花最多时间和精力写的一部书。”《黄金海岸》则反映了新中国的成立给长期过着“海外孤儿”生活的华侨带来的欢欣,还被改编为连环画《华工血泪》。
在郭小东看来,秦牧的成就在散文,但他的高尚还在乎品格。他的散文多文学史描述,他仅有的三部中篇则属于底层人民、属于现实。“他写苦力、写娼寮,关心他们的生存,为他们发声,更能显示他的文学的社会关怀和历史批判,可以传世的,永远是作家的社会良知。纪念和追随秦牧先生,更在这一方面。”
“对一个地方而言,不管是人民的生活还是文化的发展,都需要一种自信心,而这种自信心往往是通过先辈的典范树立起来的。秦牧之于广东,就是文化上的典范和标杆。”林岗表示,今天我们纪念秦牧、推进对他的创作研究,是岭南人文精神弘扬与传承的重要方向。
2012年,曾日华等亲属将秦牧生前主要藏书、手稿等7000余册(件)等一批物品捐赠给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。如今,该馆特藏部负二楼展厅专门设立秦牧纪念书房,复原展出,见证一脉书香传续,聊寄南粤追思。
通过他,重新认识广东文学的潜能
陈剑晖(广东秦牧创作研究会常务副会长、广州大学特聘教授)
羊城晚报:秦牧先生的文学影响力和文化价值主要体现在哪里?
陈剑晖:20世纪五六十年代,秦牧与杨朔、刘白羽被中国当代文学史列为“当代散文三大家”。民间还有“北杨南秦”的说法,其中“南秦”就是我们南方的秦牧,他是岭南文学的一座高峰。
他曾是岭南散文的骄傲、当代散文三大家之一,著作等身。秦牧散文最有价值的部分在于一种辩证主义的思想方法,这对于今天也弥足珍贵。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是秦牧观察事物的思想方法,也贯穿其创作的始终。他有很多文章谈到这个问题,比如辩证规律在艺术创造上的应用等,在《艺海拾贝》这一部经典文艺短论集得到了充分体现。
20世纪90年代,有人认为秦牧的散文缺少思想和批判的锋芒,谈的好像都是一些普通常识。老实说,对这样比较偏激的言论,我从来不敢认同。我们今天有必要重新认识秦牧,从整体的创作、从文学史意义上来全面评价。如果回到他所处的特定时代和历史环境,再联系当时广东的地理位置和文学环境,我们就可以体会到秦牧能够跻身“当代散文三大家”,有多了不起。当时,他与广东的欧阳山、陈残云等几位广东作家一道,跻身全国名家,以著作影响了几代人。直到今天,这仍然是广东作家不容易达到的高度。
羊城晚报:在您看来,秦牧的文学成就对于广东文学的发展有哪些启示?
陈剑晖:广东散文创作的发展,和秦牧是分不开的。现在广东很多比较知名的散文作家或者评论家,像郭小东、艾云、卢锡铭等人,包括我现在从事散文的批评,或多或少都受到秦牧的影响。
今天,研究秦牧创作依旧意义重大。首先,我觉得要通过秦牧的散文,来重新审视广东文学的潜力和可能。秦牧文学的成就和影响力,让我们意识到广东的文学和文化完全可以做到风靡全国,领时代风骚。要做到这一点,关键在于我们的作家,一定要有大局观,要有文化自信,不断开拓自己的写作版图,写出自己的风采。
其次,我们不仅要在写作上要有野心,还要有攀登文学高峰的意识。当前广东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谱系中有地位,但是这个地位还有待提升。我们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上,都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,但是这个声音在我看来还是不够响亮。我们还是缺少一些真正大气厚重的、领时代风骚的大作品,这需要我们广东所有作家共同努力,推出更多精品力作。
最后,我们要努力掌握秦牧的辩证法思想,提高创作质量。摒弃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的线性思维,要用辩证的思维去认识生活、认识事物、塑造人物。
羊城晚报:我们该如何进一步提升秦牧的影响力,激活广东文学创作?
陈剑晖:接下来,我们希望借助秦牧创作研究会,举办更多广东散文乃至全国散文的相关文学活动,还要开一些重点作家作品的研讨会。同时还准备继续举办第三届秦牧散文奖,这个奖在紫风老师走后已中断十几年了,应该接着办下去。秦牧先生长期在广州生活,若能追随他的足迹、推动其旧居的活化利用,让相关的纪念活动、文学活动有一个铺开的地方,也让当代大众追思文脉、走近大师,非常有意义。
当今,中国散文界涌现各种新的创作潮流,面对散文创作的时代新变,希望广东的写作者能以秦牧为榜样,与时俱进、改变散文观念,寻找属于自己的话语方式和调子,推动广东散文的写作走向阔大。
汕头澄海秦牧故居
秦牧原籍广东汕头澄海,出生于香港,3岁时随父母到新加坡,12岁时回到故乡澄海念书,并生活了4年多时间。在家乡,因为秦牧喜欢趴在故居阁楼上看书,得“阿书”一名。当年秦牧回乡的居所也被澄海当地政府作为“秦牧故居”保护起来。
秦牧故居位于汕头市澄海区东里镇观一村,是潮俗民居建筑“四点金”小四合院,占地面积近400平方米,建筑面积300多平方米。2007年开始修缮,2008年5月正式对外开放,2015年被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
广东省委原书记吴南生为“秦牧故居”题匾,正厅塑有秦牧先生坐像。故居修复包括兴建6个展室和花厅、卧室,以大量历史素材、照片和部分秦牧生前使用过的器具,展示他一生的爱国情怀和为艺术献身的光辉业绩以及崇高精神境界。此地已成为专家、学者和文学艺术界学习研究名家作品的重要窗口,也是学生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和文化教育的园地。
2023年8月,广东省秦牧创作研究会邀请省内外文化名家走读秦牧故里,还在澄海挂牌成立了“广东秦牧创作研究会活动基地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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